遼代風字連臺硯簡析
筆者收藏有一方紫色澄泥質(zhì)舊硯,長15厘米,前寬7.5厘米、高5.4厘米,后寬10.5厘米、高6厘米。圓頭,修長挺秀的風字形順水式硯面,坐落在稍寬的臺座上。臺座兩側(cè)各有三柱足,硯后端中部也有一柱足,柱足末端連接著中間鏤空的風字形硯座。硯面和底座之間,形成上下相連的支架。支架的波浪形花邊及臥于架上的硯面背部,有竹刀削刮的痕跡;硯背似刻有字,已模糊不辨。其整體形制,寓奇特于小巧,似多變而簡潔。以我們有限所見,現(xiàn)在流行的古今硯譜里,似鮮有如此罕見的造型(見附圖一)。
查據(jù)1996年第9期《文物》雜志,載有《河北宣化張文藻壁畫墓發(fā)掘簡報》一文,內(nèi)稱,1993年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等機構,先后清理了張家口市宣化區(qū)的五座遼代墓葬,其一為西京(大同)歸化州(宣化)漢人富豪張文藻墓(——1074年,即遼道宗咸雍十年,北宋神宗熙寧七年),該墓前室東壁有壁畫“童嬉圖”,后室東壁繪“侍女仙鶴圖”。前圖一案桌排列板夾圖書、硯、硯盒、筆架、鎮(zhèn)尺諸文具;后圖一小桌置硯、筆架、書(或紙)共三品(見附圖二、三,轉(zhuǎn)攝自《文物》該號彩色插頁4、5局部)。其前圖所繪硯,硯面外緣箕形,內(nèi)包風字,下為三級層臺。后圖硯面似扇首風字,下設柱足支架與臺座。這兩方硯圖特別是后者,和前述澄泥連臺硯形態(tài)有差,而結構相埒。又曾在一次展覽會上見過一遼硯,硯面嵌于銀質(zhì)臺座上,更與此方澄泥連臺硯形態(tài)相近。據(jù)此可以推定該澄泥硯是一方遼硯。
此前,賈文萍先生在《中國文房四寶》1997年2、3期合刊上發(fā)表過《遼張文藻墓書房童戲圖闡析》一文。作者主要是分析遼代的繪畫風格和文物制度,同時也關注到這兩方硯圖。雖然作者當時似未目睹此類遼硯實物,但明確提出,這是目前僅見的遼硯特殊形制,為遼硯研究提供了新的資料。
依筆者淺見,這類硯圖與實物的價值,尚不僅限于為考察遼硯一脈提供了見證,它們更是在宋、遼等多民族政權對峙的年代,從硯文化的側(cè)面,提供了一例中華各民族之間文化溝通和交融的個案。
其一,該硯表明,以澄泥制硯,至少在遼代晚期已成為北宋和遼國文人所認同的制硯工藝。有宋一代是中國澄泥硯工藝的鼎盛時期。據(jù)王靖憲先生《古硯拾零》考索,時澄泥工藝主要分布于絳州、虢州、相州、滹陽、邢州、拓溝、濰州、雒城一帶,即主要在河東、河南、山左諸地。雖然當時的端溪、歙州、青州所產(chǎn)優(yōu)質(zhì)石硯已與澄泥硯齊名,但在民族政權對峙、南北交通維艱的社會格局中,這些優(yōu)質(zhì)石硯很難流通于燕云。固此,兼具端石細膩和歙石堅潤的澄泥硯,自然因其優(yōu)于北國地方石的特質(zhì)而為遼人所器重。該連臺遼硯泥質(zhì)較細,經(jīng)過淘洗;硯面隱約可見銀色云母粉;壓模時似經(jīng)結構拼接并有較細的手工修削痕跡;因高溫燒制,質(zhì)地較為堅致。它雖然在總體上不及北宋優(yōu)質(zhì)澄泥硯之完美,但其已具備澄濾、加料、壓模切削、高溫煉造等幾道基本工序,應無疑義。
有民族特色的工藝,既是一種技術慣例,也蘊含了一種求索精神和審美取向,或者說,它是由器物和精神交織的傳統(tǒng)。自五代后梁至北宋末年,宋遼及金王朝彼此或先后對峙于中國北方,地域有分野,而文化無疆界。此方遼硯和前述壁畫所提供的遼代書房布局細節(jié),在技術慣例、文物配置和審美境界等層面上,都體現(xiàn)了遼、宋文人的文化認同趨向。
其二,該硯制式,應是唐硯風格和宋硯風格的融合和再創(chuàng)造。風字硯是宋硯的主流風格,反映了當時文人追求素雅簡練的時尚;鑒于該硯的硯面及其中間下凹的研磨痕跡都為狹長形,可以推斷宋、遼文人使用過一種較為纖細的圓柱墨或長條墨,運墨時上下推磨,同后世順時針式的研墨有別。至于其七足連臺制式,則應當是繼承了唐、五代時期多足連臺硯的遺風。唐五代通行的圓形多足硯中有一種款式,其蹄足和環(huán)形底座相連,底、面之間以足相支,宛如圓亭。該遼硯之整體設計已趨向宋代主流風格,但仍沿用了多足連臺結構,應是對唐五代制硯結構模式的改塑。遼人對唐宋兩代硯式的綜合,形成了蘊含中原硯文化內(nèi)涵,又具有本民族創(chuàng)意的獨特制式。
從張文藻墓壁畫及其出土的配套桌椅可見,遼代農(nóng)耕區(qū)的文房已使用高腿書案,文人伏案治學,故連臺或?qū)优_的高足硯,和相傳席地而坐舔墨用筆的方式已無關聯(lián)。之所以采此制式,在于鏤空臺座可減輕分量,攜取方便;同時,硯面臥于臺座(甚至用貴重金屬為臺),更提升了硯的審美價值和顯示了用硯人的身份。對照較為粗獷的遼代石硯或陶硯,此類制式應是遼代中上層文人或政治精英的文具。
可以推想,如果將此硯的臺座適當提升,前端和兩側(cè)加以封閉,那么它就轉(zhuǎn)型為元明以降頗為流行的暖硯了!墩f硯·文房四考》稱:北方冬月嚴寒,市肆以錫或陶制硯,下置油盞點火,不致凍硯凝墨。我們還不能準確描述暖硯的來龍去脈,但高臺鏤空的遼硯,至少為暖硯的創(chuàng)構和完善提供了某種技術參考。
以小見大,見微知著。也許,通過對這方遼硯的考察,有助于我們進一步體認中國硯文化辯證演進的歷史軌跡:唐宋的制硯傳統(tǒng)從中原流向北國,為遼式連臺硯提供了技術慣例和創(chuàng)作智慧;而區(qū)域性的遼硯自元明以來,又以民族器物之一脈匯入硯史長河,其精神內(nèi)涵部分地從巨室沉入民間,豐富了民間硯的創(chuàng)構資源。中原漢族和周邊民族的文化傳統(tǒng),上層精英的審美理念和市坊鄉(xiāng)野的實用理念,從歷史的縱向和社會的橫向彼此啟示,相互轉(zhuǎn)化,延綿不息,在多元一體的民族格局和文化格局中,共同滋養(yǎng)了悠長多彩的中華硯文化傳統(tǒng)。